村上春樹的新小說集《第一人稱單數》或許展示了他的新風格、新轉向。一方面,他更看重向日式美學傳統汲取營養,在風格上追求禪意空境。另一方面,它對結構與敘事也產生了諸多影響:如為了追求留白蘊藉,造成空洞玄虛;為了追求理趣頓悟,持續弱化情節。總體上看,這是一種“小說的隨筆化”傾向,不太考慮控制,突轉與佈局,而是有耐心地寫無聊後的空虛。由此轉向帶來的評價分化,並非沒有來由。或許,村上春樹這次想寫的就是生存無意識,生活之裸顏。
風格:和歌味道,汲取傳統美學
村上春樹喜歡卡佛,但比卡佛能詩意不少。在以往,他從語言到意識,都充滿美式呼吸——爵士樂、搖滾、威士卡,就像三大元素,快成為了標識。他屬於遠離日本傳統的作家,既不像明治大正時期黏稠潮濕,也不追求物哀幽玄的古典美學。但《第一人稱單數》或許有氣質轉變,其間不乏尾韻小味道,像日本和歌式的,既清且淡,既空也幻。如同阪口安吾盛開於櫻花下的沉思,故事充溢了悵然若失,人生色空。在我看來,村上春樹的新作有“分岔與回返”。
故事開篇故設懸疑,大有社會心理派推理的手筆,即使與江戶川亂步、松本清張比較,也不覺多大差別。而故事底子清冷蕭索,頹廢落寞,又與穀崎潤一郎、太宰治氣息相通。其間夾雜些“怪談”,或匪夷所思,或莫名其妙,倒是別有意趣。《在石枕上》如《聊齋》裡的露水情緣,“我對她的瞭解幾乎可以說是一點也沒有,就連她的名字和長相也想不起來。”偶然共度一個夜晚,就再也沒見過。二人除了極度孤冷,相互溫存慰藉外,有什麼可寫呢?
作家是想咂摸、回味介於喜悅和悲傷之間的諸種情狀。正如女人寄來創作的短歌集,所寫皆是愛、孤獨與生死的高度合體。他由此聯想,二人身體“走向不可逆轉的毀滅”。詩句靠獻祭完成,頭顱放在“冬夜月光照耀下的冰冷石枕上。”這就是不靠情節,全靠意象、情緒與餘味蒸騰出的作品。
《狂歡節Carnaval》則是“假面”的故事。一位容貌堪比鐘無豔的女人卻有極高音樂品位。那種生機勃勃反倒極具吸引力。故事上升到美學思索——美與善的裂變,女人最終因詐騙被捕。審美有時是面具,它修飾罪惡。
然而,作家在吸納日式美學的同時,又回返自身,強化風格。第一人稱單數,本質上就是小我敘述,延續他以往作品不是單身,就是離異的敘事者。那種怪異的“羊男”形象,也在《品川猴的告白》中得到凸顯。就像怪談在說離奇,品川猴能打理浴室,替人搓背,交流音樂,卻受猴類排擠。作家寫出了新層次——跨物種的孤獨。品川猴通過精神念力,“偷女人的名字”,滿足精神愛戀,女人們大多短暫失神失憶。故事或許反諷人類耽於肉欲,還不如猴的純愛。品川猴從佔有通往了存在。但故事可能源於幻覺,無法證實猴子存在。
結構:故事未發育與意義未完成
村上新作,大有“空”的意蘊。但這“空”,到底是空洞、虛無還是禪境?它耐人深思,這涉及故事層、形式層與意義層的追根究底。這部短篇集,很多故事都算無事之事。村上春樹要敷衍成故事,其實挺為難。同名短篇《第一人稱單數》單論形態,就是“故事的未完成”,不如稱為“未發育”或“非完型”。人物折騰半天都在糾結是否穿西裝上路。因為這樣太正式,反而古怪。終於,他穿正裝去了酒吧,在嘈雜混亂裡讀起一本推理小說。一個陌生女人無端挑釁,認為他一本正經,裝模作樣,最後提起了多年前的舊事(即使小說結束也不曉得究竟何事)。
男子回憶在哪裡因何事得罪她,終究想不起來。故事涉及一個核心問題——何處是結尾?它的重要甚至超過如何開始。這要求作家認知與讀者認同相協調:對故事完整性要有初步共識。比如不能在沒有實質內容出現的情態下結束,不能在故事發生醞釀期了結。它有一個“該不該”結束的判斷,而不應只是作家簡單的“唯我”自由。它或許是小說集裡最無趣的一篇,卻偏偏是同名主打。我想這種重要,只能由作家從故事外部賦予給定。換言之,它需要靠額外闡釋,附著在敘事之外去理解。類似於你站在畫作前,得靠畫家在一旁叨叨想表達什麼,才能看懂。
“向左或向右,往哪邊都可以走。面對這樣的時刻,我有時選左,有時選右(有時存在讓我堅定地選擇某一邊的理由,但沒有十足理由的時候可能更多。並且也不總是我來選擇,還有幾次是對方選擇的我),然後才有了如今的我。就這樣,第一人稱單數的我實實在在地出現在這裡。要是我在其中任何一處選擇了不同的方向,也許就沒有今天的我了。”它的存在主義痕跡非常濃厚,主題無非是自由選擇,他人即地獄的凝視。前半段考慮路人對自己穿衣之評價,後半段來自那個女人,作為他者的莫名審判。結果,故事顯得“很薩特”,給存在主義做了並不怎麼精彩的注解。
敘事:既拒絕寓意,又像哲思小品
《第一人稱單數》奠定作家的一種模式,就是敘事加評議的尾巴。在這一點上,作家和蒲松齡異曲同工。矛盾在於,他似乎既不屑于寫出意義,又偏偏想在故事裡找些“理趣”,得出啟發或教益來。一邊拒絕故事內核,否認存在實質,只寫表像的故事。“這樣的故事,哪裡會有什麼主題或者啟示呢?”另一面,又把故事寫得如同“哲思小品”。每個故事都想討論人生境遇:包括有常無常,正常反常。但最後都寫成了無果,無解與無望。這也許是村上春樹的一種技法:給你“意思”,卻不給意義,給你情緒,卻不給排遣。它造成故事全都一知半解,像內陸河流著流著,蒸發沒了。從正面說,這算敘事講究留白蘊藉,反面說呢?那就是作家自身都迷惑不已,情感表達必定模糊朦朧。
而村上春樹真誠地把這“陷於迷津”的狀態,擺給讀者看——要不要一起來杯威士卡,幫我想想匪夷所思,該怎麼收場?我更傾向于作家的態度是一種問詢,其本質是迷惑的作家,向讀者訴生活之狐疑,未解之謎題。他顯然也不需要答案。《奶油》就是例證:一個昔日女同學辦獨奏會,發來邀約。“我”赴約後,發現地點詭異,並無演出。突現一位老人像打啞謎:是否有好幾個圓心,且沒有圓周的圓?思考難題,你就能獲得“人生的奶油”。
不合邏輯,無法解釋,也無寓意的事,卻攪亂了心緒,它們本就是無可救藥的無聊事。因為無意義,所以難懂。村上春樹的寫法更任性,更迷戀直覺,那些感悟,並不像老年人在發感慨。相反,他還保有近乎肉感嫩幼的思緒,配上略顯囉嗦的語言,仿佛生出了少女感。很多描寫,正說反說,折回來說,其實一句話就能打發。但在觀感上,又笨拙可愛,像少女寫日記,寫情書,會怎麼寫?大概就這樣,思來想去,反反復複,未免有些廢話。村上春樹永遠有“敘事者們”年輕的心,這是很多作家都難再尋的感覺。
“儘管如此,我還是將這小說讀了下去,一半是義務性的,一半是習慣使然。我一向是這樣,一旦開始讀一本書,就不願意半途而廢,想著也許到最後關頭會突然有意思起來呢——儘管這種情況實際發生的概率非常低。”我挑出這句描寫,這也是閱讀知名作家新作的感受。他是否在自嘲,不得而知,但顯然村上春樹清楚問題所在。他在“有點意思”和“意思不大”之間徘徊。如果分析根源,或許在於作家有了新趨向——小說的隨筆化。他變得更愛用長篇隨筆的方法寫“覺悟”了。高潮變成冷淡,因為情節突轉大多不存在,它變異為理趣的突顯,頓悟的時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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